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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会因为心碎而死

2020-11-10 09:17:40

长大就是遇到再伤心的事都不会哭,遇上小小一件好事就会满心感恩。

我会永远记得这件发生在上个大雾周一的小事。

7点下班时,雾气依然没有退散,整座城市的夜空变得像一块忧郁的蓝丝绒,把原本疏离的人不知不觉的连在了一起。
和同事吃完日料,大家都喝了不少酒,干杯时冰块碰撞发出格外清脆的声响,像是要把白天工作中收到上司的委屈和抱怨击的粉碎。凉凉的啤酒一口下肚,流向同样冰冷的内心。我看看周围的同事,大家平时关系再好,也约定过似的从不表露自己心碎的那一面。

或许,活了那么多年的我们都明白,学会把自己的寂寞藏好并打点的体面,是一个善于对抗乏味生活的成年人必须具备的品格。

喝完后,大家终于想起了还有家要回,纷纷离去。可我依然一点都不想回到那个除了我之外空无一人的家,左眼在跳,心情也莫名跌宕起伏,感觉已经被人推上坐在了下一秒就会冲进星河的云霄飞车里。我决定再到处游荡一会,虽然原本熟悉的路已经因为雾气变得越来越陌生。

靠着平时一直走去记忆的领路,来到这间位于新乐路尾上再熟悉不过的音乐酒吧。
每晚10点,这里都会有爵士乐歌手动听的吟唱,不知为何,他们唱的时候总是闭着眼睛,像是在和客人比谁更寂寞。

我在吧台点了一杯橙汁,接受那个颈部有大象纹身的调酒师冷眼礼遇。
今天店里客人并不多,莫名其妙的勇气突然从心底窜出来,让我选择了一个最前排的座位等待歌手,平时我只会像一个被世界遗弃的小爬虫那样安静躲在后排角落默默窥视。

10点到了,走到舞台上来的人并不是原来那个熟悉的带羽毛礼帽的女伶,变成了一个秃顶,大胡子50岁左右的中年年人,虽然灯光有点亮,我还是注意到他的胡子被别出心裁的染成了橘红色。

等客人到的差不多,坐在第一排的我注意到红胡子大叔偷偷做了一个深呼吸,絮絮叨叨的说了一些俏皮话后就开场了,原来今晚是脱口秀演出。

你们知道,婚姻生活的相处秘诀是什么吗?他拿着一个裹着糖果色外套的滑稽麦克风说,台下观众没有回应。
他似乎早就预料到似的笑笑,继续平静说,以我那么多年宝贵经验来说,婚姻相处秘诀就是生活里的大事让女人来主导。如果有男同胞问我,那男人只能决定小事好像有点窝囊啊。我会大声告诉他,不会啊,小事也是让女人来主导·····。

台下依旧如死海般沉默,没人鼓掌,也没有笑声。

他不甘示弱,手搓了搓裤子,看着台下说,可能现场结婚的人并不多吧。我告诉你们件事,女人虽然常常任性,但聪明的女人一结婚就立刻会变得成熟了,自动进入了自己人生的第二阶段。如果有男同胞问我,那男人什么时候进入第二阶段呢?有孩子以后?我会瞪大眼睛回他,嘿,哥们,你是男人不,男人哪里存在第二阶段········男人永远是一个需要女人照顾,把饭把尿的孩子。

面对这样男同胞惺惺相惜的自黑,我笑了,并鼓掌给他鼓励,台下似乎在我影响下,也淅淅沥沥响起了一些掌声。

后面他的脱口秀虽偶有亮点,但大多数时间如一个历史系教授的演讲般无趣。
慢慢的,我也默默低头玩起了手机,或是看着台上发呆,他说的那些已经在过时洗衣机滚一千遍的冷笑话也没一个听进去。

记得有一个出神的瞬间,当我在脑袋里自动脑补可恶上司带女士假发的滑稽形象,不自觉笑出声的时候,我看到他给我投过来一个发自内心感谢的目光,他以为我在全力为他捧场。

一个小时后,脱口秀演出结束,我在厕所外听到酒吧老板对他的训斥,“你可真勇敢,那么无趣的段子都敢拿出来秀,我都感到脸红,不知道你今天的演出会让我损失多少客户。”红胡子秃顶大叔低着头,说话有点呜呜的,几乎都要跪下来求老板再给一次在这个酒吧演出的机会。

后来我又坐了一会,看了看表,快11点半了,我拿起大衣,出了酒吧的门。

我听到身后有小车轮的声音,忽然有人拍我左肩膀,一回头没人,同时右肩膀响起熟悉说话声,原来是那个红胡子大叔,真够无聊的,还玩小学生的游戏。

哈哈,小兄弟,你人真不错,刚才多谢你捧场啦,否则局面还会更难看。他的声音在平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没,没,小事而已,还挺好笑的,我说话的时候舌头几乎要打结,因为是不由衷的善意谎言。

后天演出你一定还要来啊,我会卷土重来的,一定会埋头写出笑翻整个酒吧的惊世俏皮话。他像是在给自己鼓劲似的手握拳头。

我我,不知道有没有空····吞吞吐吐的我话还没说完,他就一下子踩着一个滑板飞快消失在夜色里了。


鬼使神差的,后天的演出我去了,不出所料,演出依然失败,我是为数不多耐心坐到最后一刻的观众。

走出酒吧,我看见他在风里抽烟,不怀好意的风把那些烟灰吹到了我的眼睛里。
他看到我走过来说,咦,你怎么哭了?是刚才太好笑吗,笑哭了?对了,今天怎么坐在那么后面啊。我都看不见你肯定的眼神了,尴尬的我只好一直看着酒吧墙上那副蒙克的《呐喊》。

我拼命揉着眼睛,不想跟他说话。
你觉得,我的演出,我的窘境像不像博尔赫斯小说里写的那个饥饿艺术家啊。
饥饿艺术家是卡夫卡的吧?面对他突然随随便便和一个不熟悉的人在大风里莫名谈起文学,我心里一阵嘀咕。
随便啦,反正就是那些神神叨叨,一会变甲虫,一会又永生,有点罗嗦的家伙。但是《饥饿艺术家》里那句——我虽然可以活下去,但我无法生存。我非常认同。说完,他看着远方的高楼大厦,呆呆不再说话。
你平时也看这些书啊?我打破沉默。
怎么了?你看不起我们这些脱口秀喜剧演员啊,只会耍嘴皮,说下三滥没品笑话,没有文化积淀的脱口秀,是哗众取宠,是没有生命力的!他激动的要跳起来。

没没没,我连忙摇摇手回他,我个人是很喜欢博尔赫斯的小说。
哦,我不怎么喜欢他哎,我觉得他写的东西太复杂了,我比较喜欢卡佛的简约。他一边清高的说一边摸了摸他的红胡子。
·····
这样哦,你要是喜欢博尔赫斯,我家里正好有一本1944年精装西班牙语原版《虚构集》,送你吧。他一副好像要丢掉不用旧家具的口吻说。

我表面平和的笑笑,心里已经有大象在蹦极。为什么他会知道我是一个原版经典书的忠实收藏爱好者!我曾经为一本珍藏版纳博科夫的《洛丽塔》奉献出半个月的工资。

正好顺路,我觉得回家之前有必要去他家拜访一次,为了那本珍贵的《虚构集》,而且他这个人虽然怪,但挺有趣,和他多说几句话,熟悉熟悉也不会死。

路上他问我怎么看起来像游泳池里的浮尸那样没精打采的,我想反问他生活中又有什么是值得提起精神的。但说出口的却是,简单的“失恋”两字。(也的确是事实)。他听了,眼睛灵动的转了一圈,仿佛要滑出脸部表面,我甚至听到了他脑袋中坏主意“叮”的一身出炉响声。他说时间还早,先带我去一个有趣的地方。

我不知道他关于有趣的定义是什么样的,明明是一个非常恐怖的地方。

我们打车到了东宝兴路,也就是本市著名殡葬一条街的西宝新路一街之隔,近在咫尺的地方。

他在前面带路,我远远的看着他指的那家店,感觉有一种蜥蜴和蛇秘密根据地的阴暗气氛在向我袭来。
我一度想逃离,却被一种莫名的兴奋拽着走。

店里只有一个驼背非常严重(几乎要弯到地上了),脸上简直像布满100年以上错综复杂皱纹的老婆婆在处理事务。

打扰了,红胡子大叔轻轻的说。
老婆婆没有回答,只是暧昧一笑。

店里昏暗一片,寂静无声,却不时有精灵一般的灯泡突然亮起来。我跟着大叔后面走,经过一个放着棺木的房间时,感觉到有东西在扯我的头发。我回头看了看,什么也没有。
小心点,那个老婆婆一直喜欢收集年轻人有活力的头发,活人的死人的,都可以。
我目瞪口呆,心跳急速,感觉如入芥川龙之介笔下《罗生门》恐怖梦境。

忽然那位刚才的老婆婆不知怎么移动的,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笑笑说,演出还没开始,不如陪我聊聊天吧。
不要吓唬生人啦,虎姨,时间明明差不多了,我和他还是去早点抢位置吧。大叔说。

今天又送来几个很可惜的年轻人,老婆婆叹了一口气说,刚刚你们来之前一刻钟抬走去火化的是一个因为父母之命,早早结婚而累垮的三十二岁男人。这个门后躺着的是一个现实里感情不顺,因为爱上虚拟游戏中的少女,每天和不存在的人谈恋爱,在电脑前连坐三天三夜突然心脏麻痹的小伙子。而你们刚刚走过来看到的那个棺木里,躺着一个心高气傲,但为了生存,突然改去写网络武侠修真小说,最后因为每天催稿更新郁郁而终,自暴自弃的诗人。

老婆婆收起刚才阴森恐怖的防御,此刻温柔的看着我说,他们似乎都没有找到一种可以抵御乏味生活和困境的方法。他们都不知道,如果你要向老天祈求快乐,首先你得明白,心碎是生活里普通的常态。要是他们知道这个店地下的世界就好了。

红胡子大叔默默点头,在他们两个眼神飞快的交流后,就又继续带着我往店更黑暗,更寂静的深处走,终于在一个布满达利《永恒的记忆》墙纸的房间,打开一个上了锁的壁橱,在里面找到了通往地下世界的楼梯。

不知道往楼梯下走了多久,感觉像几分钟又好像几个世纪般模糊混沌,我们终于抵达了那个隐藏在寂静殡葬店下面的喧闹侏儒拳击场。

红胡子叔付给了门口穿西装保镖门票钱之后,我们就进场了。
可能是工作日的原因,客人并不多,大多数都是一天辛苦工作后来这里娱乐放松的上班族。
,四面环绕下沉式座位。
我们在前排找到两个不错角度的座位,坐下的时候我四下张望,发现大叔身后坐的是一个中年主妇,挺显眼的。我瞄到她在低头看书,与此同时,她的余光也瞟到了我,匆忙合上了书本,这样的举动反而因为那个熟悉的封面让我知道了书名。
是那本最近在朋友圈被大家刷屏的《五十度灰》。

不一会,拳击台上的侏儒就开始努力的“肉搏演出”了。原本沉默的观众也立刻发出了嘶吼和欢呼,像是为自己工作和生活的焦虑找到了一个尽情发泄的出口。

拳拳到肉,打斗正酣,大叔也看的兴奋的起身为离我们近在咫尺的拳击台上的侏儒助威。她身后的“空虚主妇”也站了起来,母狮般的嘶吼声简直可怕。
过了一会,我看了看表,居然快11点了,喂,那本书是跟我说着玩的吧。我边大声说话说边用力拉了身旁的大叔一下。
他听到了我的话,有点扫兴似的坐了下来说,原来你对这个没兴趣啊,我看你不开心,想带你来这发泄发泄呢。

话刚说完,他后排座位那个看《五十度灰》的女人突然手捂住自己的喉咙摔倒了。
原来是刚才侏儒台上打斗太凶悍,一个侏儒的假牙被打飞,不幸调皮钻进了那个女人的大声助威的喉咙里。
大叔拉住我的衣服说,你又救了我一次,要不是你刚才拉我坐下,那颗牙齿一定飞进我的嘴里,让我窒息了。我绝对不能死在这里,妻子已经不会回来了,家里的女儿还需要我来照顾。

原来他还有女儿哦。我边想边连忙甩开了他激动摇晃的手说,小事,小事啦。

出了拳击场,走到附近地铁8号线进站,地铁上这个快末班车的时段的车厢里此刻寂静的可怕,我不敢看对面的玻璃窗,整个人僵坐在那里,浑浑噩噩,内心像是核爆炸现场般混乱。

进了大叔家的门,来到我今晚的目的地,书房,终于看到了那个浸泡在月光下的书架。
看到的第一眼,我感觉书架在月光照耀下微微颤动着呼吸,仿佛是配合着夜的叹息。

大叔踩了一个梯子,从书架最上方拿给了我那本满是灰尘的博尔赫斯的《虚构集》。

我向他道了谢,出门的时候,他说等一下,打开一间卧室的门大声说,女儿,爸爸平时是怎么教你的,来客人你也不出来礼貌的打个招呼。

功课今天很多?功课多就不能出来打招呼了吗?
不认识?他是一个人很好的哥哥,是爸爸的朋友。
小事?年轻人一定要懂礼貌才讨人喜欢。

我站在他身后,顺着大叔的声音望进去,粉红色墙壁的房间里灯亮着,床上堆着各种大小的毛绒公仔,墙上贴满了一个小女孩出生,骑车,吃蛋糕,摔到哭泣,在阳光下大笑等各年龄段的生活照,书桌上有各种铅笔钢笔参考书乱成一团,各种卷子和课本,但房间里空无一人,没有那个他此刻一直在对话的女儿。

我终于意识到我刚才一直和一个什么样的人在打交道。
我匆匆告了别,几乎是踉踉跄跄跑出了他的家。

回到家,我一直对着那把那本桌上的《虚构集》目不转睛的看,我在犹豫到底要不要去翻阅这本从奇奇怪怪人的奇奇怪怪书架上拿到的这本以撰写奇闻名于世的经典著作。

我有一种预感,打开了这本书就如同打开一个装着各种荒诞怪事的潘多拉魔盒。

没办法,二十多年来一直平平凡凡的我此刻怎么会拒绝这种藏了无限可能发生的机会。我还是极度小心,用兴奋到颤抖的手慢慢打开了它。

书的纸页第一眼看泛黄的就像沙漠里的沙,我翻看第一页,感觉立刻有一股温柔的风飞入了我的眉心。还没翻第二页,整本书就像沙子一样慢慢从桌上流到地上,再继续从我家地面隐遁到地底下。

那一晚,我睡的很香,感觉二十多年来疲惫不堪,被生活一直折磨的我从来没有睡过那么踏实的一个无梦好觉。


第二天,我去了红胡子大叔家,跟他道歉,说我不小心把那本《虚构集》弄丢了。
他意味深长的笑笑说只是小事,书本来就是送给我的。

出门前,他照例打开了那个房间的门,要他的“宝贝女儿”出来和我打声招呼。

意外的是,门开的瞬间,依然没见到他女儿,
只是清清楚楚的在昏暗灯光下,看到了一个正在四面墙壁发霉的房间里努力埋头写作,

创造自愈梦境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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