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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衣词人姜夔和他的《续书谱》

2024-07-19 13:26:55

宋代文坛群星璀璨。前有范仲淹、欧阳修、王安石、苏轼、黄庭坚、司马光、曾巩,后有陆游、辛弃疾、李清照、杨万里、范成大。和诸多同时代巨星相比,姜夔(号白石道人)并不出众。然而,他以自身的才、学、识,开创宋词“清空”一派,影响文坛数百年;且其才艺跨文学、音乐、书法三界,并均有所建树,实属难得。成就背后是艰辛。姜夔从布衣词人到艺坛大家的曲折从艺之路和为人风骨,值得后人品味。

宋徽宗绍兴年间,姜夔出生于江西鄱阳一个破落的世宦之家。按陈思《白石道人年谱》,他出生于1158年(一说1154年或1155年)。其先祖最发达者可上溯到唐德宗时的十二世祖,官至谏议大夫、同平章门下事,等同宰相。但进入宋代后家道中落,姜夔父亲进士出身,曾“以新喻县丞知汉阳”,也就是以新喻县副职担任汉阳县长。然而上任3年就死在任上。一家人失去靠山,家道更蹇困了。

少年失怙的姜夔寄居嫁在汉川(在武汉西)山阳的姐姐家,一心一意准备科举考试。“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通过科举改变命运,是古代读书人的梦想。姜夔自幼随父游宦,受到良好教育。他熟谙诗文、精通音律,有文学天秉,但对“举业”却特别迟钝。宋朝制度,士人三年一考,在本籍考试。姜夔从17岁第一次回原籍考试,此后3年一回,到26岁,他连考了4次,却每次都名落孙山。

青春时代遭受重大人生挫折,使少年的心一片迷茫。作为一个社会边缘人,无论看喧嚣尘世,还是缥缈云烟,都不免蒙上一层悲剧色彩。当姜夔把破落子弟流淌在内心的眼泪凝结为文字珍珠的时候,宋代词坛别具风格的“清空词派”就悄然萌生了。

命运给他关上了一道门,也悄悄给他打开了另一道门。

淳熙三年(1176),长年蜗居山阳的姜夔,决定外出看看世界。他沿长江而下,在冬至这一天,到了扬州。当时距金兵南下劫掠已过去几十年,但昔日的繁华之都,仍元气未复;残垣断壁,一派萧索。追昔抚今,姜夔文思泉涌,写下了后来蜚声文坛的宋词名作《扬州慢》: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扬州慢》是姜夔“清空”风格的发轫之作,用词炼意,兼取苏(轼)词刚健,柳(永)词婉约,以他对《诗经》《楚辞》及历代经典的谙熟,巧妙用典;整首词时空穿插,灵思跳跃,引人追忆流年,作无限遐想。作为年方弱冠的小青年,有如此格局,可谓出手不凡。

星光熹微初显,姜夔引起了文坛的注意。其中有一位伯乐,是性格气质和姜夔颇为相像的诗坛前辈萧德藻,他后来把姜夔引入文坛。

萧德藻,字东夫,自号千岩老人,闽清(今属福建)人。绍兴二十一年(1151)进士,曾任乌程(湖州)令。他是南宋诗坛大家,和杨万里、尤袤、范成大、陆游齐名。姜夔游历长沙时,碰上了这位前辈。萧德藻一见姜夔,便感觉十分投契,立即收纳门下。此后几年,萧德藻在南宋文坛不遗余力做的一件事,就是举荐姜夔。萧德藻不但出游时带着姜夔,介绍他结交名流,还把自己的侄女许配给他,给了他人生的第一个安顿。

得力于萧德藻的扶持,此后几年,姜夔在南宋文坛声名鹊起。他有机会结识了文坛“大佬级”人物杨万里、范成大、辛弃疾,也得以和理学大师朱熹交往。当然,才华和实力,是社交的基础,重要的还是姜夔自己有实力,关键时刻顶得起来。这是姜夔人生早期逆转的关键。这里,最让后人传诵的是他和范成大的交往。

范成大出生于三代国公的簪缨世家,官至参知政事(副宰相),是南宋名臣、文坛巨擘,朝廷倚重的元老。当时范成大已辞官隐退,在老家苏州石湖辟地数亩,筑范村,植梅数百,含饴弄孙。

淳熙十四年(1187)夏秋间,姜夔拿着杨万里的“介绍信”,到石湖拜谒前辈。第一次见面,范成大对这个身份卑微的青年保持了一份矜持。但后来几年,这个晚辈不辞辛苦,多次往返于淮西、湖州和苏州;一次次专门登门献诗请教,老者的心被晚辈的诚意感化了,两人便成了忘年诗友。

绍熙二年(1191)冬,姜夔冒雪去苏州探访,作雪中访石湖诗,范成大以诗酬答,写了一首《次韵姜尧章雪中见赠》,并留姜夔在家住了一个月。这次造访,范成大请姜夔赏梅、填词、作曲,然后教家童艺伎演唱。姜夔词作中的《暗香》《疏影》两首名作,即完成于石湖山庄。范成大还拿出自己作曲的《玉梅令》,叫姜夔填词。转眼便到除夕,姜夔返程,范成大意犹未尽,把自己一个歌姬送给了他。

除夕大雪纷飞,桨声欸乃。姜夔乘船返湖州,一路歌姬相伴,心情大好,写了十几首诗,其中一首《过垂虹》,使他名声大噪,后来也羡煞天下士子。这四句诗是:

一个大人物的青睐与厚待,把姜夔落榜举子的灰暗人生一下推到了辉煌的顶峰。

总结姜夔前半生事业成功的原因,除了时代、机缘、机遇,剩下的就是三个字:才、学、识。这三者,构成他作为一个草根文人能名满天下并最终成为文坛巨匠的实力基础。

广义的“才”,就艺术领域而言,指的是独特的想象力和创造力。它的基础是学和识。没有学(广泛的知识摄入),难有识(卓越的见识看法),也就无法支撑起所谓的才——全面的综合创造能力。这里,学、识、才是递进的,互相涵育、关联、支撑。

狭义的“才”,指的是艺术思维的高度敏感性及其付诸实践、创造艺术作品的能力。正如法国雕塑家罗丹所说:“所谓大师,就是这样的人,他们用自己的眼睛去看别人见过的东西,在别人司空见惯的东西上能够发现出美来。”(《罗丹艺术论》)艺术家之所以成为艺术家,首先在于他有一双和常人不同的眼睛,他能够在常人视而不见的地方看到大千世界的真如,看到暗藏的生命、力量和美。如郑板桥画竹,“眼中之竹”有了,通过高超的技艺,把促发“胸中勃勃遂有画意”的“胸中之竹”画出来,然后创造“手中之竹”,完成艺术创造。这里有才、有识、有学、有技,能把石头、泥土、草木鱼虫,甚至蜘蛛、老鼠、牛粪转换为视觉审美意象、变成艺术作品,这就是艺术家。

说到“才”——姜夔的诗人和艺术家独特气质的形成,除了天地合精、自然性分的不可知因素,破落家庭的出身,是赋予他善感细腻执着的艺术家性格的重要因素。先祖的辉煌和现实的黯淡的巨大反差,使他内心时时感到刺痛,而他又不甘沉沦。这是他能够以独特眼光看世界,在豪放派、婉约派双峰并峙的宋代词坛另辟蹊径,开创“清空词派”的深层心理动力来源。

其次“学”。“门荫世代延,玉堂繁花开”,是所有仕宦家族的梦想。因此督促子弟焚膏继晷、勤奋向学,保持家风不坠,是仕宦家庭的坚守。从姜夔的诗词看,无论《诗经》、楚骚、汉赋,还是晋唐风雅,他一定从小就浸润其中。这可以说是家族遗泽。

再说到“识”。一个诗人有什么样的观念,先天后天,成因复杂。姜夔的幸运,是天地造化赋予他一个敢于独立思考的头脑,这使他在南宋文坛群雄并峙的格局下,有足够的思想力,别开户牖,闯出一条自己的艺术新路。

诗是姜夔最自信的艺术。在其诗论中,可以看到他的艺术主张:不蹈袭、不模仿。在《白石道人诗集》自序中,他提出,诗是天籁,没有固定格式,“诗本无体,《三百篇》皆天籁自鸣”。在《白石道人诗说》中他说:“一家之语,自有一家之风味……模仿者语虽似之,韵亦无矣。”

最凸显他理论高度的是他的这一段有点像绕口令的诗论:

作者求与古人合,不若求与古人异;求与古人异,不若求与古人合。不求与古人合而不能不合;不求与古人异而不能不异。彼惟有见乎诗也,故向也求与古人合,今也求与古人异;及其无见乎诗已,故不求与古人合,而不能不合;不求与古人异,而不能不异。其来如风,其止如雨。如印印泥,如水在器。其苏子所谓“不能不为”者乎。

历经唐末五代之乱,宋代文坛一直流行两种思潮,一种主张复古,一种主张开新。复古者求道统延续,强调文脉传承,历史不能断线;开新者求道统拓展,标举白居易“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的宗旨,认为一代要有一代之文,力避蹈袭,不落窠臼。

在求开新的这一群体中,又有人主张借用沿袭,化古为新。如黄庭坚倡导的所谓“夺胎换骨”“点石成金”法——“不易其意而造其语,谓之换骨法;窥入其意而形容之,谓之夺胎法”(惠洪《冷斋夜话》),意古语新,或语古而意新。这实质上是一种旧瓶装新酒、旧酒装新瓶的经典游戏。另一主张是目空万古,独造为新。苏轼就是这一主张的代表。他的理念是,文学当“有为而作”,“诗以奇趣为宗,反常合道为趣”,“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皆可出”;“及其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特别值得注意的是,苏轼强调“我书意造本无法”,“吾虽不善书,晓书莫如我。苟能通其意,常谓不学可”。他认为在精研艺术规律的基础上,创作者可以无拘绳墨,从心所欲,自由地进行创造。

仔细阅读姜夔这一段诗论,可以发现,他的“不求与古人合,而不能不合;不求与古人异,而不能不异”,和苏轼说的是一个意思。“不求与古人合”就是没有蹈袭模仿,“而不能不合”是结果都在艺术规律的轨道上,因此它们必然都在峰顶目光交汇。“不求与古人异而不能不异”,说的是并不是成心人为造作要和古人不一样,但是服从内心的表现需要,按照一般的艺术规律去创造,结果自然就不一样。这里可看到姜夔思想的高度,他和北宋的艺术思想高峰苏轼走在了一起。当然,这也可能是受了苏轼影响,因为那段诗论最后他说了一句话:“其苏子所谓‘不能不为’者乎。”

与苏轼有惊人相合处的还有这两段话。一是声明自己原来学黄庭坚,后来明白了必须离开黄庭坚,努力做到“不学”:“三薫三沐,师黄太史氏,居数年,一语噤不敢吐。始大悟学即病,顾不若无所学之为得。虽黄诗亦偃然髙阁矣。”这应该是从苏轼“常谓不学可”来的。另一段:“余之诗,余之诗耳。穷居而野处,用是陶写寂寞则可,必欲其步武作者,以钓能诗声,不惟不可,亦不敢。”则应该是苏轼“我书意造本无法”的翻版。

清代学者在读了姜夔的这些诗论后,说:“今观其诗,运思精密,而风格髙秀,诚有拔于宋人之外者。傲视诸家,有以也。”(《四库全书提要》)在南宋文坛,姜夔的思想高度造就了他的艺术高度,由此也奠定了他的历史高度。

姜夔有通古乐音律之长,这是他的家学。他的名字姜夔之“夔”,是上古帝尧的乐官,而他字“尧章”,取自尧帝时代宫廷大乐《大章》。可以看出,他的家族有音乐情怀。

姜夔有一个梦想:当时的宫廷大乐,多失于古制,年届中年的他,希望学有所用,有机会报效朝廷。庆元三年(1197)四月,他给朝廷上《大乐议》,提出了改革宫廷大乐,为大宋列祖作赞颂曲的建议,递呈尚书省。据记载,宁宗皇帝看到了这份奏疏,下诏掌管乐制的太常寺议之。谁知“蛾眉曾有人妒”。从屈原到司马迁,再到辛弃疾、陆游、姜夔,人性的弱点一次次使历史悲剧重演。姜夔以一介布衣身份上书朝廷改革乐制,在某些人看来,是犯忌了。所以结果是:

斯人(姜夔)诣寺,与寺官列坐。召乐师赍出大乐。首见锦瑟,姜君问曰:“此是何乐?”众官已有谩文之叹:正乐不识乐器。斯人又令乐师曰:“语云‘鼓瑟希’,未闻弹之。”众官咸笑而散去,其议遂寝。

相关官员邀请姜夔到太常寺一起讨论。乐官欺负姜夔没有见识过宫廷大乐,抬出了形制豪华的“锦瑟”。姜夔没见过,当然要问:这是什么乐器呀?这一问,大家一阵哈哈大笑:乐器都不认识还谈什么音乐!第一次上书就这么失败了。

可以看出,邀请姜夔去讨论,是作秀给皇上看的。胥吏糊弄上司有的是办法。到了明代,关于这件事,终于有人把话挑明了。徐献忠在《吴兴掌故集》说:

尧章长于声律,尝著大乐议,欲正庙乐。庆元三年,诏付奉常有司收掌,并令太常寺与议大乐。时嫉其能,尽识其器。有司遂以为器尚不知,安可议乐,是以不获尽其所议,人大惜之。

第一次上书失败,他不死心,两年后又重整旗鼓再次上书。这一次,他下大功夫研究了宋朝开国史,选取辉煌事迹,撰写歌词,谱成系列组曲。果然不一样:皇帝除了下诏交付乐官讨论,还给予“免解应礼部试”,即免除地方州县考,直接参加礼部考试。如果礼部试通过,就可参加由皇帝亲自主持的殿试。若通过这一关,就鲤鱼跳龙门了。

这是姜夔离科举考试成功最近的一次。但礼部试的结果,还是没通过。绝望中,他把目光投向了过去束之高阁古法帖。书法,成为他晚年生命的避风港湾。

书法是“人书俱老”的艺术:它需要人生锤炼,反过来也“锤炼”人生。

学书要先“入古”,一头深深地扎进去,得道之后,再以最大勇气打出来,这是千年不变的规则。书香门第出生的姜夔,对这一切当然都了然。但诗人的青春躁动,很长时间把他拦在了书法艺术围墙之外。据他自述,40岁以前,多少次怀揣梦想,盼望书法能给他以奖赏,但每次临帖,都让他如触墙壁。二十几岁在长沙,萧德藻以自己旧藏黄庭坚题跋善本《定武兰亭》相赠。但大家的手泽也没能激活少年诗人的心——面对幽香四逸的古本佳拓,他心如顽石不为所动。

从庆元五年(1199),姜夔经历两次上书朝廷无果、“献乐之梦”破灭,岁月的锤炼,使年逾不惑的他身上发生了变化:过去对抽象黑白世界隔膜的生命,仿佛突然对书法开放了。嘉泰三年(1203),他写了两个题跋,记下了曾经的苦闷和突然开悟的喜悦:“二十余年习兰亭,皆无入处。今夕灯下观之,颇有所悟。”(《嘉泰癸亥定武兰亭跋》)“予学书三十年,晚得笔法于单丙文,世无知者。谛观此刻,若合一契。”(《嘉泰三年晋王献之保母志跋》)

姜夔从此一头闯进南宋书坛,一发不可收。嘉泰元年(1201),他的第一部书学著作《绛帖平》问世。嘉泰二年(1202)考订长文《王献之保母志跋》完成。接着,《禊帖偏旁考》问世。再往下,就有了后来使他扬名书法史的《续书谱》。

《续书谱》虽使姜夔名扬书法史,但他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嘉定元年(1208),《续书谱》首刊问世,刻印者谢采伯台州临海人,是宰相谢深甫之子、嘉泰二年进士。谢采伯为本书作序,说:

姜夔,字尧章,番阳布衣也,自号为白石生。好学,无所不通。尝请于朝,欲是正颂台乐律,以议不合而罢。有大乐议、琴瑟考、铙歌等书传于世。予略识于一友人处,知其为名士,颇敬之,不知其能书也。近阅其手墨数纸,运笔遒劲,波澜老成。又得其所著《续书谱》一卷,议论精到,三读三叹,真击书家之蒙者也。夫自大学不明,而小学尽废,游心六艺者,固己绝无仅有,尧章乃用心刻苦,笔法入能品。予固恨其不遇于时,又自恨向者不能尽知而不获,抠衣北面以请也。因为锓木,以志吾过云。嘉定戊辰,天台谢采伯元若引。

谢采伯序落款“嘉定戊辰”也就是嘉定元年(1208)。按陈思《白石道人年谱》,这一年,姜夔51岁。谢采伯说姜夔“有……等书传于世”,“予固恨其不遇于时,又自恨向者不能尽知而不获,抠衣北面以请也。因为锓木,以志吾过云”。显然,刻印书稿时,姜夔已不在人世。

姜夔之死,跟两件事有关。一是南宋都城发生了一场百年不遇的大火,大火烧了他的家。二是劳顿之中撰《续书谱》。

嘉泰四年(1204)三月,行都杭州发生了一场历史上罕见的大火。这场大火,把南宋朝廷核心机构官署都烧了,官衙民舍烧毁无数。姜夔的房舍也在其中。

姜夔好友周文璞《题尧章新成草堂》说到灾后他到姜家,见“壁间古画身都碎,架上枯琴尾半焦”。

姜夔本来就是一个文弱书生,所谓“气貌若不胜衣”。救火抢险,急火攻心,自在不言;加上灾后搬家,安顿一大家子,不免心力交瘁。同时,他还要焚膏继晷,著书立说,可能身体过劳了。

在什么时间,什么样的状况下,姜夔的生命之弦突然崩断,瘦小的身体突然倒下,我们不得而知。只可断定,在嘉定元年(1208)前某一天,《续书谱》尚未完成,他就溘然长逝了。至此,一个历经坎坷、也曾有过荣光的生命,就此画上了句号。

《续书谱》的灵感,应该来源于书法史上三部重要著作:一是唐孙过庭著《书谱》,二是唐张怀瓘所著《书断》,三是北宋朱长文《续书断》。有朱长文《续书断》在前,才有姜夔《续书谱》在后,这里面有某种思想关联。

不过《续书断》是《书断》同体例的书法史后续著录,时间上相衔接,二者合璧,在当时来说,可以构成一部完整的书法史。《续书谱》没有仿《书谱》,就其相关理论接着往下说。准确地说,它是借“续书”之名,另著新篇。这是一部自成体系的书法理论专著。这里既涉及书体、历史、渊源,也涉笔法、技术,也涉理论、审美,甚至包含生活应用(如书丹);从最基础的问题——“摹书”,到最高端的创作个性化——“性情”融入,《续书谱》都一一涉及。因此可以说,孙过庭和姜夔,两人是站在不同的历史节点上,各自完成了历史和时代托付的工作:《书谱》是理论探索和开创时代的高峰,《续书谱》则是传播和阐述时代的高峰。一个探索开拓在前,满满都是新理论;另一个是阐述诠释在后,一一通俗化。不过姜夔书学修养好,阐述也是创造,所以得到后来众多书家的追捧。元代赵孟頫、俞和,明代沈粲、丰坊、祝允明等,都曾全文或节录抄录《续书谱》;赵孟頫曾数抄《续书谱》赠友,还有抄本流传海外。

这里特别要说明的是,《续书谱》是姜夔生前呕心沥血构思撰写的一部书稿,他是在书稿未完成的情况下突然去世的。现在通行海内外的《续书谱》,不是姜夔原始本,而是明清时代文人学者几经调整,最后在康熙年间成形的“整理版”。

如果把《续书谱》看成是姜夔业已完成的著作,那有很多问题无法解释。

看南宋嘉定元年(1208)谢采伯作序的《续书谱》首刊本,稿本存在很多问题:全书章目体例未划一;某些章节,标题和行文未能完全吻合;有些章节,只写节题,没有正文(如十二章《燥润》,只注“见用笔条”;十三章《劲媚》,注“见情性条”。这种情况,历代著作,成稿中亦绝未见,好像是撰稿正在进行中,暂留提示,待日后补充)。又如第十章《情性》,开始说了一句“艺之至,未始不与精神通”,后面长段直接抄孙过庭《书谱》。选摘的虽都是精华,但是论说文类著作,历代学者著书,未见如此写法(文献编撰类除外)。如果是正式成稿,那显然太不严肃,理不可通。另,全书二十章,叙述逻辑,也还没有完全理顺,于书理未能尽合。以上种种问题,清人编《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已经注意到并指出。如果是一部成稿,这些问题都是不可想象的。只能理解为,谢采伯所见姜夔传世《续书谱》手稿,是一部未完成稿。姜夔可能是在大火、搬家、呕心沥血撰写《续书谱》的心力交瘁中,突发急症去世的。

因此可以说,《续书谱》,是姜夔生命的最后寄托,一个悲怆生命的最后安顿。

少年学诗,放飞才情;中年献乐,四处碰壁;晚年习书,再得大名,可谓是姜夔的人生三部曲。此中有多少悲欢离合,令人无限感慨。

姜白石词看似平淡,却平中有奇,所以明清以来,吸引了那么多追随者。据专家统计,清代坊间翻印词集,唐宋词人中以白石词最多,有三四十种。所谓文人哀荣,也莫过于此了吧。

有人说姜夔是继苏东坡之后又一难得的艺术全才。这话有点过誉,笔者不能苟同。苏东坡是什么人?光欧阳修说“老夫当避路,放他出一头地”,谁能扛得起?

王国维也拿姜夔和苏东坡比。他对姜夔有褒有贬。《人间词话》说:

王国维对谁都是拿眼角看人的。他能把姜夔和苏轼并举,实在是高看姜夔了。不过他贬姜夔也不假辞色:

古今词人格调之高,无如白石。惜不于意境上用力,故觉无言外之味,弦外之响,终不能与于第一流之作者也。(《人间词话·四十二》)

东坡之旷在神,白石之旷在貌。白石如王衍口不言阿堵物,而暗中为营三窟之计,此其所以可鄙也。(《人间词话·未刊手稿》)

“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已修能。”文学之事,于此二者,不能缺一。然词乃抒情之作,故尤重内美。无内美而但有修能,则白石耳。(《人间词话·未刊手稿》)

意境优劣,笔者没有资格评说,但王国维批评姜夔“暗营三窟”(指两次上书希望见用)一句,笔者冒犯一言:王氏是大户子弟,家资巨万,他可以衣食无忧做学问;姜夔一生漂泊,就算欲为五斗米折腰,何“可鄙”之有?

关于姜夔的生平,南宋周密《齐东野语》收录了一个姜夔自述,可以窥见漂泊才子一生的辛酸。周密在《姜夔自述》后说了这么一句话:

呜呼!尧章一布衣耳,乃得盛名于天壤间若此,则轩冕钟鼎,真可敝屣矣!

话是这么说。但是设身处地去体验,多少文人能经得起一年365天,天天食无定着,四处游荡,一生漂泊,终老寂寞呢?从这一点上说,姜夔还算是一个性格坚强有定力的人,他的一生无愧于文人之风骨。 (作者:郑晓华,系中国书法家协会分党组副书记、秘书长,中国人民大学艺术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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