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刘景侠长篇小说,奉上《那片土地》续集(二),请各位批评品签,并关注公众号转发朋友圈。
写在《那片土地》前面的话
那片土地,不是旷野的画面,也不是没有出口的出路,应该是出走的起点。如果有一片殷红,它不是牵扯着的历史,而是一抹丰盈的胸脯,而是一切巨大的奔涌的泥浆。那片土地上,有原生质在活动,在运送,在制作。
从那片盐碱地拔步踏上征途,走进孤独,我听到了深沉而永恒的呼唤,“是痛苦的面包,是盛满泪水的花瓶。”
在那片土地上,我有禁令,说点人话!那片盐碱地上浸透的实物,是对我最大的恩典,连土壤都为阳光为我营造纯粹的空间。我
的名字就在那片成熟的土地上。
我退回低处,向着坚硬的大地,无声的存在。带着灵魂回归那片土地,那里有我和你共享的粮食。
后来,你走了。出了木屋,我跟随屁后。我了解你,别走失了。抑郁症,有轻度的,也有重症。你像是长了翅膀,大概是在飞。
小蚌河畔,我索到你的魂,这时节。水少,更不会有泥浪滔天。可你却说发洪水了,浪头太大了。快,快,拉住我,我听到我娘在河边叫我呢!
你:你说,我容易吗,我念的这几年书容易吗?我娘,我娘为了拿得出我上学的学费,踩着冰碴过河,去卖掉那几把火烟,追着鸡屁股眼抠出那几个鸡蛋,给弟弟煮一枚,都舍不得,卖了,钱塞给我。你忘了,那次蚌河发洪水,老娘就跑出离家十几里的地方来接我。根本听不清她喊的啥。我们村里有个金五成,比我高两年级的大哥哥抓着我的手,提着胳臂,才没淹死。过了河,娘拉着我的手,那顿哭,你知道吗,回去的路上,我什么也没说,就一句话,等着,老娘,我一定争气。书里,有黄金,我一定不用这里的黄土埋你,我要让你过上好日子,过上让你想都不敢想的好日子。呸,那也叫理想?那就是我的理想。小蚌河发洪水的日子,拉着娘的手往家里走的路上,我用铁锹在我的心脏里挖了一个坑,种上了一枚桃核,那桃核的名字叫理想。
我:八百六十辈子的事,发了霉的话题,听得腻烦的故事,今夜听来,心颤动,眼睛也潮乎乎的。甭说了,我明白,明白!
你:明白,明白啥呀,明白的话,你也不会衍生出那么一堆事来害我呀。你明白的也是钱,你的耙耧树叶成习惯了,你早就忘记我种下的桃核了。这年月,明白别人的人我没见着,明白自己都不能。现在的人有病了,自己有病,却说别人重症。这是个生病的年代,地里庄稼上化肥多,绿叶上喷的农药多,转基因的玩艺不少,想不得病也难。那也只能用属于自己的方法来对付生命里含着的毒素。我没病,我是健康人,别拿出假惺惺的一套,我没有病,不需要任何人来关心。
你的话不少。她可能真的病了,一般强调说自己没病的人都有病。
坐在蚌河边上,沉默。
我不再说话。
突然,你说河里有拖拉机。
你:快,拖拉机轱辘陷到泥里去了,快,到后边这个村子找个大拖拉机来拽一拽吧!唉,这个打井队,真的不讲信用,我说别往这里派大三百钻机了,这里的土质松散,立不住帮,已经打废一眼机井了,不说是因为不立帮吗,怎么又派“大三百”型钻机,你再支持我们,也不能这样支持呀,什么新生事物不新生事物的,打不出井,畦不上秧,误了农时,打不出粮,这七八十户几百口子人拎着口袋出门要饭吃呀!怎么说,以前一个劳动日还值五分钱,弄不好,误了农时,一分不值,还让社员干一天活倒搭钱吗?不明白,为什么弄这事。明天,明天就进城,找你们打井队的队长去,还说认识我大爷,一定支持我,扶持新生事物,怎么这么不从实际出发。
哎,听好了,打井队的师傅们,往回调头吧,我这就过去,和你们一起回打井队,“大三百”机器不行,来了也没用,别过来了,快,往回调头……
我:你喊什么呀,吓着村里的人,别惊动派出所的人,把你抓去,九伯也救不了你,他老了,面上的人不一定都熟。书念到哪去了,两年的生产队队长当的,男不男,女不女的,一点文雅劲都没有了,我真不明白,你这大学教授又是怎么当上的。大学校长瞎了眼,还是上苍回报你?我真不明白,大堆大堆的书都读到哪去了,怎么掩不住粗砺?你是那么厌恶粗砺,为何一到关健时刻,你的粗砺就跑出来,怎么搞的,真没想到,你被毁在那两年里……
你:对于我的生命来说,最有意义的是那两年,是那片泥土地,它让我明白面包的重要,它让我知道什么是意义,什么是价值,避免了没价值,避开了虚妄。我念过书,读过书,我有围墙里的老师,也有围墙外的老师。可是对我最有意义的老师是我娘,她是渊博的,她是美的,她的教学方法管用,她教育了我,跟她学的东西最多最多……
你们谁也不明白,她是一位导师,你吃过韭花炒鸡蛋吗?我吃过最香的韭花炒鸡蛋是她炒的。那天,雪太大了,棉絮一样的雪,根本不是诗人的“故穿庭院作飞花”的雪,比梨花要美得多的雪。我是披了一身的雪花从地里奔回来的,稻靴里装的全是泥水,大红上衣也成了泥做的了。进了屋,我想往炕上一躺,不再起来,累坏了,累得想死,累得不想从炕上爬起来。是那位导师启迪了我。她从碗架子深处端出那碟炒鸡蛋,确定弟弟妹妹都上学去了,才敢端出来。全家吃一顿韭菜花炒鸡蛋,那得多少鸡蛋呀,鸡蛋卖了要称盐,要给孩子买书买本。她把炒鸡蛋放在炕桌上,便到园子里,从种白菜籽的畦子里,在还没有开花的籽儿白菜底部劈了几个白菜叶,洗干净,放在树秸订的盖帘上,放在我的身边,掀了门帘出去了……
她没有喊我。一句痛惜的话没说,她从没埋怨过我。在她的眼里,我做的事都是对的,虽然,她对我干这个滑稽的事不明白,不理解,不感兴趣,听着周围人的嘲讽指责,什么什么骒马上不了阵等等的讥笑声,丝毫没影响她,只能让她更支持我,因为她确定她的女儿是对的。
不是任何人都胜任母亲这个角色的,如果她也像我能当大学教授,她应该办一所母亲学校,并且立法规定,进过母亲学校的人才能领准生证。母亲决定民族的质量。
我的母亲,我的母亲!没有她,我不会从泥泞中成功地爬起来。我发过誓言,如果可能,我想为全世界的少女做一回母亲。在她们心灵最黑暗的时候,在她们最需要的时候,我把手放在她们的肩膀上,让她们眼前一亮,温馨沁入心脾……
我扯远了,我扯散了。我的声音有点大,我不知道我说了什么,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但我确实想找个人说点什么,我没有精神病,也没得抑郁症。你说对了,这一次,我是专程做这一趟旅行的,非不可的旅行。虽然子粒入仓人已闲去,这片土地归于宁静。夕阳完全从山脊跳下去以后,整个世界是否还在浮躁,这片泥土地是否也在浮躁呢?
我能在这片泥土地上找回一生的安宁,难道不是件好事吗?你也说对了,我是想见一见九伯,不论他现如今什么样,我都要见见他。在他的家里住上几天,听他没边没沿地谈天说地,说得你愁云消散,说得你肩胛骨都会笑。一个没有理想的人,听他说话,会累,受益不多。为什么不做一个有理想的人呢,不是想做就做的,父母基因里没有,母亲没教,老师没等产生理想就走上了讲台。那是你命不好,也没碰上几个有理想的人帮你写历史。九伯,我要感谢他,甚至感谢他的母亲,他母亲的母亲……让我遇见了九伯。不一定大学教授就一定比九伯强……
你口若悬河,我倒真不敢说,你染了抑郁症了。
月色很好,月色真好。只是,九伯并没有回来。
我看见过一幅画。看清了。太阳很懒,拖着一层光晕从天空中爬过来。怎么连太阳都不愿行走?我想问一问那位画家。
胡同里一个光着脚丫的姑娘,嘴里含着一个铁皮口哨,吹出震天价响,她的眼神空洞。这幅画的怪异之处是,举止行为与人的眉宇间的雾一样的东西不协调。这幅画是现代派,这幅画又幻化成一片沙滩,沙滩上放着一只小木船,乘坐这只小木船可以到海的那一边去吗?
两扇没关的木头门上有排列整齐的大铁钉,这门像故宫的门。故宫的门是红色的,钉是黄色的,金光闪闪。这两扇门有些朽落,门上铁钉像是长锈了。
这是一幅刻在我记忆深处的画,是一幅使我得以永远保持一种高贵的模糊的画面。那两扇门,包括里面的做了生产队办公室的正房,和侧面一长排仓房,还有后面几进房子以及东西的诸多跨院偏厦都是祖上的房子。“土地革命”,“大风暴”之后充公了……
口哨声被风卷着,从东到西,从南到北,刮过生产队的八十多户人家,各家老的少的,男的女的,应该都听到了哨声,该出工的应该都从家里走出来了。
一小时后,生产队大门洞外,两扇故宫一样的大门外,站着两个人,一个是八爷,头发全白,脸红润,嘴角泛着笑。
“讲话嘞,该出来的也就出来了,不该出来的,恐怕也就出不来了。”
“讲话嘞”,这是八爷的口头禅。八爷说这话是给新上任的队长听的。
叫“八代”的人,二十岁以上的男性公民。看上去就十二岁的个头,猪儒症。有事没事常在场,他挨着那扇门,眨了两下眼。
这就是你荣升为生产队长的第一天。
我听见耳朵里容下的是一片断裂之声,山川树木河流泥沙,一片接着一片的断裂之声。一只巨大的手伸到夜里去,将你的梦腰斩了,抽空了,整个人被抽空了。刚埋下去的那枚豆粒,没发芽就腐烂了。你几乎不敢相信做梦的功能了,你为何没哭呢?
可是有一天你哭了。那是一个长长的泥池,一排一排的麻杆被扔进去,泥池沿边放了几瓶老白干,“沤麻”。你扒过麻杆,也用扒下的麻搓过麻绳,还跟奶奶学过用麻绳纳鞋底,可是,你并不知道什么叫“沤麻”,当你吹完口哨往“沤麻”现场去的时候,你看到了世界名画:有站在水里的的男社员,见了你赶紧背过身去,有抓住裤腰裸着上身正往肚子里灌白酒的,他们根本没在乎有你,因为整个身子站在不断注入新水的池中几个小时,得靠这老白干发散热量,你正想转身没转利索的时候,见一爷们裆里的东西正耷拉下来,脱下裤子就得出来,里面没有裤衩,或者说从老娘婆手里过来就没穿过那玩艺。
“聂平,这里不需要你,回去!”
叫池二姥爷的大声地呼喊着,他还穿着利索地举着酒瓶子,并对池子里的裸躯们大声地骂了一句“操,蹲下!”
汉子们蹲下了腰身。
你返身跑走。
我听到了死人时才有的一阵嚎哭。九伯把你叫到他家,抓了一撮红茶沫,为你沏茶,东扯葫芦西扯瓢说起了祖上轶事,才使你将名画从脑子里洗出去。
那天夜里,你做个梦。你躺在整片的豆芽上,翻身之后,把豆芽挖到筐里,挎在胳膊上往家里跑,还向人夸耀你发现了“黑豆芽”最多的地方,直到父亲举起巴掌,你才从梦中惊醒。
“那不是荒生的黑豆芽,那是刚刚播下去的黑豆发芽了……
刚刚播下的黑豆发芽了,发芽了……
从那时开始,你已经是太会做梦的人了,而且长梦不醒,认为天下每一颗芽都能长出参天大树。
说什么我都无法将昨天与今天衔在一起。贝克特的荒诞派是有本之木,艺术之所以荒诞,是因为生活确实荒诞。
我无法正视活生生的事实,无法正视活生生的就发生在身边的事实。然而,正是这零乱的不可理喻的生活让人不再痴顽。
夜色加浓。因为有月光,我看到轮廓了,这会儿,没有什么能超过坝埂对你的吸引力。
寻找什么,寻找带血的屠刀,寻找往昔的一面墙,很多时候,你总是看见那辆马车在黄昏中在你的眼前驰过。里面空无一人,载着黄昏的愁绪,还是载着在沙漠上睡了五千年的梦想。
其实,我应该喜欢这种氛围,可我是受害者,而且受害很深。
我盼望九伯今晚能回,结束这无边的寻找,无边的等待。
月光突然颤抖了一下,像是轻轻的一双蝉翼,刹那间,恍兮惚兮,惚恍之间,我听到了歌声:“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自古及古,其名不去……”
这旋律被月光浸透了。一个只属于剪影的少女,少女的一只脚,不,两只脚深陷泥沼。那是刚泡好的稻池,新稻池,阴阳池,一面是新土,渲乎。陷进泥沼中的你也学着池二姥爷的样子,挥鞭赶牛,想拖平池子,可是泥已将胯淹没,拨出腿,站在坝埂上时,鞋只剩下一只。新鞋,奶奶用最好的麻搓的最好的绳,纳的最结实的鞋底,麻绳的针脚插着空,在鞋底上排列得比汉字在书本上还有文气。奶奶戴老花镜,也像你一样,做着梦,大概是少女的梦,为你做得一双新鞋。
你哭了,为了那双新鞋。
在这个稻池里,你在少女的梦里,也像奶奶一样,种下了一双奶奶做成的一双新鞋。那天,看见你哭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九伯,他走到你身边,大声地喊了一句:“起来!回去换换衣服,去找你九婶娘,她的衣服会合适你!”
九伯跳下稻池,大声地吆喝:“驾,驾——”指挥着一头老黄牛,一口气拖完了足有一亩的稻池。而且这个阴阳池真正地达到了寸水不露泥的水平,并且从进水区的坝埂直角处拨下木橛,看了看,上面写着:500分。
“小会计,过来,验池子,记上,500分,50斤粮,面袋子带着呢!”
九伯甩了一下腰间的面口袋,嘴角突然绽出了一丝微笑,那微笑稍有得意之色。坐在坝埂上卷了一颗烟,一边抽着烟,一边咂着嘴。
“这丫头,生错了,是个男儿,英雄料儿。”
几个月前的黄昏,一辆老牛车缓缓地开进生产队的大门洞,木头底,黑铁钉大有皇宫气魄的两扇大门敞开了,几十双眼睛像是在山呼万岁一样盯着车上鼓鼓的麻袋,那里面装的是玉米粒,一个肩不能担担,手不能提篮的女孩子像变戏法一样变出的粮食,能糊口,能收拢人心的两车粮食。
粮食是借来的,也是打了“新生事物”的幌子借来的,苦春头借一斤玉米,秋天还一斤稻谷,白纸黑字,签字画了押。
没想到,这丫头竟有这一招。九伯是个英雄,他喜欢有胆有识的人,聂平读书钻故纸堆时,他并没有多么地在意过那丫头,本来就是一个重男轻女的人。自从聂平破天荒当了生产队长沿街把口哨吹得震天响的时候,他就觉得这丫头有不一般的地方。到底为什么讲台不站,教书先生不当,泥一把水一把出这个风头,他开始琢磨了。这丫头大门不出二门不进的,大家遗风尚存啃书咬嚼文字的人,葫芦里到底装了什么药。
有几次,九伯想过问,但他是一个往那一站就有架子,嘴不碎,不愿过问别人事的人。他只是一位唐叔,又不是亲叔,几多回,话到嘴边也就咽了回去。
血色黄昏中的一车粮,他倒读出点味道。
这一天,铁皮口哨只吹了一遍,而且是委派“八代”吹的,各家的棒劳动力就出门了。很快,小队院子里聚了六十多男劳力。池二姥爷,八老爷子等几个不能扛麻袋的颇有威望的人都站在西墙的木头垛上。夕阳多彩的光晕把“八爷”的头上的白茬都照红了,讲话的口头禅一次接一次地往外冒。
“那讲话来,那讲话来。”
他是老共产党员,二十年前当过多任生产队长,种西瓜为这个生产队治了第一辆大轱辘车。他是这个生产队的爷儿,谁当生产队长,他虽没有能力完全说得算,但他坚决持反对意见的话,大队干部,甚至公社干部都得掂量掂量。这一次,聂平毛遂自荐当上生产队长,脑袋瓜子上还顶了一顶“新生事物”的帽子,他没敢轻易发表意见,因为他是个有党性的人,知道跟谁走,听谁的话,走哪条路线。可是,这一回聂平当上生产队长,据说他一连几天不能安睡,私下里开了家庭会儿,并做了一系列的安排,到了秋天,实在不行就下黑龙江,奔二姑娘的表爷爷公公那去,那边冷是冷,但地面宽,黑土地,咋也饿不死。把后事安排好,让自己的两个儿子悄悄去找活路,一个去干黑包工,一个去山那边挖“甘草”。甘草这药材卖上价了,挣几个现解力,咋也能护持肚子,全家老少不用出去讨饭。
可是,他是有党性的。一个老党员,而且连年评过模范党员,又是队长的爷儿,不能让人看出他不支持“新生事物”,所以,新队长上任第一天,听到口哨声,他就放下饭碗,第一个来到生产队门前,成为按时点卯的好社员,和“八代”一起站在队院门外的大门洞前等候命令。
私下里,听到各种呼声时,他也只有“那讲话来”这句开头语,再就是嘴角往上翘时露出的笑,别的话一律没有实词,他是一个好党员。
今天,这个黄昏,他没有任何人扶持,健步踏上生产队院子的木头堆,看着棒小伙子往库房里扛粮食,看着会计在库房门口计数写字时的专注样,还有保管拎着印板忽进忽出的得意劲,他也一下子得了什么大喜事似地得意起来。
“那讲话来,庄稼人图啥,吃上饭。三根肠子闲着两根半,咋干活,咋把大平小不平的坑坑包包的碱疤啦地平得寸水不露泥,就是往地里点棒子籽,也扶不住犁仗。嗯,还是党委领导得好,新生事物好……”
“那讲话来……”
不知什么人带头笑了起来,笑得太阳被云掩住了,接着好像还有奇迹般的掌声。
“大家听好!”
好像今天才有生产队长,聂平这是头一天在社员面前,在各家各户的说了算的当家人面前讲话。可是,庄稼人不管那一套,只有吵吵,嚷嚷,高兴了吵吵,嚷嚷,不高兴也吵吵,嚷嚷,生气了,吵吵嚷嚷中还骂不绝声。
“操!”九伯一下跳到木头堆上,占据制高点“吵吵个鸡巴,安静,安静,听聂队长讲话。”
掌声,真掌声。然后队院子里鸦雀无声,聂平也站到木头堆上,面向东,大伙面向西,脸被西天边的绚丽涂成红色。
“从明天开始,平稻池子,早晨出工时,拿着面口袋,10分工一斤粮,工分在山上记,粮食到库房门前领,一家子多少劳动力,一个户口本上的一起领粮。记住,十分工一斤粮了!”
啥,队院子里如一锅烧沸了的开水。
“十分工,一斤粮啦!”
“干货!”
“明天,我们二胖也不去矿山捡干子石了。”(煤中发灰硬如石头的煤块)
“我也不上山挖甘草了,嚼着高粱面饼,喝口凉水,回来还得窜稀……”
那个黄昏,第二生产队的院子像过年一样,尤其那个叫“二舅母”“二嫂子”“二婶子”的温春华的媳妇竟然大哭了起来。人们问她咋了,她抽噎着说,我那两个崽子就不用送给人了。原来,几天前,她们一家核计,四个娃,要把两个送给黑龙江青岗县下面的一个村落里的叔伯三姨家,她家没孩子,昨天晚上一家人煮了“剪子股”(野菜)粥,一个跟着一个跑的那种,一边喝一边哭……
九伯抽着烟,眼角湿润润的,不知为啥,他总觉得应该对聂平说点啥,说谢谢,他不太习惯说现成的话。自己在心里想,聂平不管为啥来当生产队长,总是做了件好事。有了粮食吃,不用饿死人了,这丫头,不是胡整,没给老聂家丢脸,我这当叔叔的也不用怕人指脊梁骨。从此,不管咋,也要常出工,扶持这丫头,为她撑点事,别让她倒下。
九伯的亲家于淼是个木匠,十里八村出了名的木匠,卯榫活干得好,请他出工,到生产队干活,他老大不乐意。可这次,聂平让他来生产队干活,他什么也没说,态度平和,还带着笑,不好听的话半句都没说,因为九伯,还是工分带了粮食。看着他扯锯的动作,路过的人心里都打了花鼓。
于木匠的脸长,上身长,稍有点水蛇腰,把一截木头放在凳子上,脚踩着,一只手上下的拉锯。有人好奇,不知于木匠拉这一块块的木块干啥用,这么简单的粗拉活怎么还支使这个于大木匠,刚出徒的半拉木匠就能干这活。人们也就想想罢了,并不放在心里。
两天的功夫,于木匠做了四筐篮子木头橛,每个橛尺八长,两面都修成斜面,刚做时,每做完一个,于木匠都要仔细端详一下,看着这活有没有体现自己的最高技术,瞎没瞎自己的手艺。给他打下手的九伯见他太过仔细。
“又不是给谁家姑娘打嫁妆箱柜,用不着加这么大仔细。”
“不行,咱们队长有文化,不能坏了事,往新生事物脸上抹黑,。”
九伯不无嘲讽地看了看他,蹲在地上卷纸烟,先卷一颗递过去,然后自己叼着一颗,腾出一只手从筐头子里翻腾那些木头橛,摸着一个大点粗点的,举到眼前,端详着那两斜面,自言自语地说,这丫头,兴得什么招儿,种稻子用这玩艺?于木匠说,咱们种大田惯了,哪知道种水田的故事,新生事物嘛,老九,别管那么多,让干啥就干啥,反正十分工一斤粮,干好活,记了工分,领了粮完事。新官上任,怎么也得点自己那三把火,更何况你那侄女又是喝墨水长大的……
九伯正要跟于木匠理论两句,被门洞子里走过来的几个人的嘻嘻哈哈的说笑声打断了。
前边走着的是聂平,跟着的有八爷,池二姥爷,。
“九伯,你也跟我们去!”聂平说着,就查那些木头橛子,然后示意池二姥爷和“地主羔子”周树礼把木头橛子往袋子里装。
九伯跟着聂平一行几人往白花花的碱地里走,八爷深一脚浅一脚地走,露出凡事都是带头人的骄傲自豪的笑,笑里总是泛起那种要看看笑话,又不服气的意味。九伯用特殊的眼神撇了一眼八爷,赶紧低头往前走。
大片的土地横纵交错,像被杀猪挑开四边的猪腿一样,纵的是水渠,横的是坝埂。略高出地面的是进水渠,比池田低一点的是排水渠。全体社员都出工了,可东三个,西五个的不成堆,清渠底的清渠底,拍坝埂的拍坝埂,不像往常那样拄着铁锹说起话来没完没了。九伯心里又一亮,琢磨着聂平这一阵子的做法还真灵。社员乖乖地干活,没有半句怨言。
可眼前这些木头橛子又是为什么?九伯这么想着便看见聂平在第一排也叫一号进水渠的地头停下脚步,指着渠边的一个池子,比比划划地说了一阵子,然后问大家,平这个池子要几个工?
“三十个,”
“四十个,”
“四十八个吧。”
“好,那就五十个工!”聂平从腋下扯过一个小黑塑料皮本,记上了一号渠西排一号池500分,然后又从袋子里扯出一个木头橛,在两个斜面分别写下了“500”分。写毕,让周树礼将木头橛砸在池子的角落里。
原来,白花花的碱地上的三百个稻池都画在了本本上,每个稻池都标了号。平整土地前,抓阄,记账,签字,验收后发条,然后记工分,取粮食。
这样种地,这样管社员,这样当队长,还真头一回。
九伯咂着嘴,沉思良久。怪不得,怪不得,现在上工不用吹哨了。聂平不吹了,小“八代”也不替她吹了,人们羊拉屎一样,前前后后,陆陆续续地到自己该干活这地方去,不用催,也不用打头的生产委员喊着骂着监工了。
“这许行,会不会出事?”九伯知道这么干效率高,但凭着经验,他总觉得这不合以往规矩,这不弄到解放前去吗,走合作化的道路,农业合作社,就是消灭单干……他下决心不把这话说出来,如果不这么干,吃大锅饭,一群人聚到一起培坝埂,挖水渠,平整土地,种上水稻,得牛年马月。可这么做,说不定会犯点事,担心归担心,但不能说破,不能吓唬聂平。仗着胆,撑着吧!
那天的九伯心情沉重,聂平瞄了一眼九伯,想问点啥,却被请来的水稻技术员叫走了。
八爷往回走时,嘴里好像嘣出了几个字“本本主义”“本本主义”。他还对九伯说,这许行,你看这满地都是人,没人统一领着,你看,东一个木头橛,西一个木头橛的,真是小孩子过家家呀……
九伯哼了一声,蹲下来,只管卷纸烟,斜扭着身子,用衣襟挡住东边的风,用打火机点了烟,一个人腾云驾雾地叭哒嘴,故意落在后面,不接八爷的茬。心里狠狠地骂了一句,操,老鸡巴头子,做醋做酸了的手。
现在,我终于明白了,九伯是个撑舵的主事人。写就你聂平历史的人名单里确实该有他。
他是沙子一般平凡的人物。
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在我心里怎么扎了根。我没想到。最近,我读了一部朋友写的小说《农事》,约我写了序,有几句话,我自己得意了一会儿:
“农村联产承包责任制是体现中国改革开放的一种极抢眼的农村经济形式。老实话说,笔者在这种经济形式诞生的前夜,曾有过一段切肤之痛,曾实施过一系列创建性举措。今日读到《农事》,深觉里面的人物有血有肉,极其鲜活,大有呼之欲出之感。”
“《农事》作为并不独特的题材,但却触及了一个特定的时间节点。四十年前,责任制的前夜,笔者不仅产生过设想,而且还十分敏锐地实施过具有创建性的管理举措。今天,借为《农事》作序之机,说一句,《农事》表现的这种特定的漫长的农业生产方式,一定会牵引出另一种新的农业生产方式,并为农耕文化篇章的续写做出预言式的见证。”
这部书引起了我的无限联想,读了这书,我竟生出了自夸自显欲。想起了那些被周树礼砸在地里的木头橛,分人定额,不是联产承包责任制的雏形,不是新的生产方式诞生的前夜吗?聂平,文艺界里常说“前卫”,你也算前卫了。
我想,真诚到极点,无论何时都事实求是,这大概就可以靠近真理吧!我惊异于你的创造力。我也没想到,这片土地,这两年的生活,在你生活的长河里占据了那么重要的位置。历史怕沉淀,生活怕沉淀,沉淀之后的东西就凝固在记忆中了。
这么晚了,九伯应该是不回了,我们回吧!你往土坝这边靠拢,移动几步,又停下了。从这条坝埂走到那条坝埂,这条坝埂已不是那条坝埂,何苦呢,你倒底在寻找什么?我知道,看似这么不真实的举措对于你非常真实的。遗失掉的东西,有时候永远也找不回来,同样,种下的东西永远也不会遗失。那个池子里埋着你的一只新鞋,那个木屋里珍藏着一大堆考古得来的瓦片。
那个晚上,我听到你心里说的最多的话是感谢,人活着总得感谢点什么。尤其应该感谢很多不如意,不如意的人遇到不如意的事,在那个非常时刻就会想出一个解救自己的办法——希望点什么,盼望点什么,这个希望盼望一但变成生根的东西,就会有自己的名字——理想。我知道,你的理想就是在那个非常时刻扎下根。然而,你并没想到,会扎在这片盐碱滩上。
你特别喜欢月夜,尤其是深秋的月夜。最好是看不清星星的月夜,那是一个特别的月夜,你一个人在一个空旷的院子里走,没有灯光,听不到钟声,看不见教师,听不到操场上爆发出学生的喊叫声。对于你来说,这应该是最美的校园,你想想出点什么办法,想在眼前搜出一条路来。不做老师,干什么去?做老师,一个“毒草”剧作者抬手动脚都要受到批判,受到监视,如果前面有灯光,短暂的沟坎也就罢了,可是前面一片茫然,在你生命的所有希望中唯一的希望,被推荐上大学,受到高等教育。可这个愿望已完全归于死寂。如果不能上大学,对于当时的你,一切将是死寂的。
苦闷之极,是否也是出路呢?
学校与生产大队部几乎无墙之隔,一个黑影从学校的厕所里向操场方向移动。
“这么晚了,还不回家么?”
当真吓人一跳。
特定的时间特定的人物的出现将使人物出现特定转机。
苦闷之极的人,听到常规以外的任何一点音声信息都如给停止呼吸的死人点穴。被呼唤被救助的感觉是什么呢,伟大!有什么人让你感到过伟大,有的话,那一定是一个极为特别的历史时期。
你从那个黑影的手里得到过一本人物传记——《列宁传》,恍惚间,你似乎得到了一些勇气,从那以后,你便一口咬定,读人物传记可以让人生出勇气来。不,那个黑影从看不清的叫做嘴的地方曾喷出一句忠告:找个能改造资产阶级世界观的地方去寻找你要走的道。黑影像是停滞不动,一会儿,又继续向前移动,突然又转回身,新生事物,当老师的,听说过吗?“N”极“S”极,明白么,负负得正,可不可以抵消呀……
一串很特别的笑声在耳旁消失掉了,而且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个“干净”的年代,!
深秋的夜晚,在坝埂上努力寻找的你,突然觉得历史是神秘的,记忆是神奇的,不要说戏剧中的矛盾巧合是作者有意创作出来,生活这部天作的戏剧到处有巧合的机关。有时天衣无缝得让人叫绝。冲动生出“送药”,便成了“毒草”剧作者,奇思妙想,又一次冲动,嘴里含上铁皮口哨,光着脚丫从胡同里吹出来,这特定的举措便诞生了一种行为艺术——贴上了“新生事物”的标签。
月光下,不再有土地的厚重,不再有记忆长河中人物的穿梭,只有带着迷幻色彩的穿越,恍兮,惚兮,玄兮,妙兮,不可言,甚至无法心喻。
什么是目标,目标实现了怎么样,目标没实现又怎么样。盐碱,沃土,禾苗,稻谷,都是土沫一般的存在。
你双手抱紧了脑袋,不再向前移动,坐在坝埂上,将头埋进双膝。
如果有哭声,那倒是绝好的事了。到了无法哭泣,不再有泪水的时候,那该坚强到什么程度了。——死了一般的木滞,难道不该为之哭一场么:
树的叶子在哭,大地抖动着双肩泣不成声,天上的星星一齐露出脸来,低头流泪,天地合一,哀哭不止……这便是人格魅力,令天地动容?
其实,我已无法走进你心里的那间屋子了,你到底要做些什么呢?有多少人对你不起么?有多少事情让你终不原谅么?
有时,把自己看得太重是不是不好呢,有哪一个人不把自己看重呢:母亲在真的充当母亲角色的时候吧!
确定,我感到了凉意,多么希望能结束点什么。结束点什么吧!我只寄希望于九伯了,希望他早一点出现在这条土坝上,去他家吃顿狗肉,听他说不着边际的天南地北,一笑了之。